(1983版)正文 -02
02
在解读诸如“拈下巴”这样一个外见浅显、世俗的图像母题时,我们须谨记的是,不可被其形式上的写实化表现所蒙蔽。如果说描绘这样一个世俗化的举动是画家有意要使得圣母子看起来与世间普通的母子并无二致,那么他的目的也绝非削弱其宗教性,恰恰相反——最终仍是为了肯定“道成肉身”之说。对文艺复兴时的艺术家而言,耶稣的神性完全是不言自明、无可置疑的事实,并不因其化为凡胎,长出了人类的性器官而降格,因此艺术中对世俗生活的逼真模仿并未亵渎宗教的神圣性。但这些艺术家未曾预料到的是,经过四百余年的岁月,世俗化进程会持续不断地模糊人们看待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眼光,其影响竟会如此重大;他们亦无法预见到天主教自身的剔秘[demythologizing]会推行得如此成功,使得他们的后人只会用世俗之眼去读解那些神圣而虔诚的宗教图像。经过剔秘化后,大众从图像中只能得到浮于表象的满足——他们眼中的,仅是画家如何将俗世生活一板一眼地复刻到图像世界中,与远离尘世,神秘莫见的信仰之国全无干系。或许正因为文艺复兴艺术家在追求再现真实的道路上走得太远,甚至于掩盖了他们最初的本心。文艺复兴的艺术家们是如此醉心于捕捉上帝肉身降世的神迹,最后却因对写实的过度追求而被后人质疑其宗教性,真是成亦写实,败亦写实。他们以最大的勇气去展现神子·基督的人性面,而今却被我们当成平凡庸俗的细碎家常——仿佛圣婴新生的躯体与基督死后的尸身,都不过是画家借以承载广义普遍之“人”性的一张画皮而已。
遵循把“写实”等同于“凡俗”的思路,在观览死去的基督触摸自己私处的图像(图3,110ff)时,我们会被告知,无需追究其内涵,那是常见于世间垂死之人的司空见惯——似乎这样一个不可测其概率,只是极其偶发在成年男性尸体上的征象,在神圣、不朽的基督殉教之图像中便成了理所当然[1]。同样,当看到委罗内塞[Veronese]的一件《神圣交谈》[Sacra Conversazione](图81)中,见四位圣人围绕在酣然入睡的圣婴身旁而欢喜无限时,他们也分辨道:“那只是发生在世间普通男婴的日常。”甚至于当面对另一件更令人瞠目的作品;见出自汉斯·巴尔东·格里恩[Hans Baldung Grien]的木刻版画《圣家族》[Holy Family](图13)时,他们还是如法炮制,轻描淡写曰“那是常见于世间每位外祖母的司空见惯”。他们的看法,或许不无道理;然而,在西方艺术中,唯基督一人独占这般“司空见惯”的厚爱,不值得多问一句,“何以如此”吗?
图3(暂缺)
图81(暂缺)
图13(暂缺)
巴尔东·格里恩在作品中表现外祖母把持圣婴性器的举动显然是艺术家有意为之。但观众当如何看待此等怪状?是惶然干笑,快步前行;还是忿然斥责其猥亵神子?无论作何反应,观众定可觉察到圣安妮面对小外孙的私处那看上去既像是抚摸,又像是在量度的手势,是基督教艺术中独一无二、找不到其他任何近似参照的一个孤例。何况这举动在一个如此庄严的场面下施行,显然是作品的核心母题,难以想象其中有任何“不正当”之意。分析至此,观者必会茫然若失,并且也期待一个更为恰当的语境可供其依赖。我们确需要一个解答,一个至少能够自圆其说的推断。
而确有前人已为之付出过努力。在1981年在美国的华盛顿与纽黑文[New
Haven]举办的巴尔东·格里恩展之前,巴尔东·格里恩最权威的研究者卡尔·科赫[Carl
Koch]对上述论题就已经作出过独树一帜的研究成果。科赫根据已知史料的记载,将画家对民间迷信风俗的独特爱好作为破解谜题的突破口——这位画家甚至记下了自己对女巫的看法和思索。科赫还写到,巴尔东看起来“深谙这个流传甚广,据传具有某种神秘魔力的民间风俗。以至他敢于借圣家族的成员来表现向婴孩施行一项民间巫术的世俗场景。”[2]
[1]
有关死亡基督自触其胯下的母题及其随后出现的模仿其姿势的卧姿的墓葬雕像,参见本书下文第94—102页,以及附录第三十六、三十七则。
[2]
Carl Koch in Staatliche Kunsthalle Karlsruhe,Hans Baldung Grien,exh. cat., Karlsruhe, 1959, pp. 17 and (summary) 241.
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