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版)正文-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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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艺术品的创造者的观念中,观众应理所当然地接受的是:凭“道成肉身”降世的基督,其神格并不需要任何昭示。文艺复兴艺术中婴儿耶稣的形象,与在拜占廷及中世纪时期艺术中的区别,不仅体现在文艺复兴式的“自然主义”表现,更重要的一面在于基督教理论重心的转移。在早期基督教艺术中,圣婴的绝对神格,以及他与全能圣父[Almighty Father两者地位的完全对等性,是需要一再强调的核心,以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不信者的挑战——最初是为了对抗正统犹太教中的死硬派,及信奉异教的怀疑论者;接着与北欧的异端教派发生冲突;最后则是伊斯兰教(附录六)的威胁。因此,在这一时期的艺术中,圣婴必须保持绝对的威严与僧侣般的姿态。即便是拜占廷宗教艺术中被称为Glykophilousa,即“柔情圣母”主题的作品中,圣婴也须身着拽地的法袍。用奥托·德穆斯[Otto Demus]的话来说:“拜占廷艺术的图像……永远止于image],是一个神圣的符号,不应掺杂任何世俗的、现实主义的描绘。[1]然而对一个在天主教正统思想熏陶之下成长起来的西方艺术家而言,向世人证明圣婴有神性远不如证明上帝有人性humanation那么重要。[2]这种宣示,也成为文艺复兴基督教艺术中所有刻画耶稣诞生、三王来朝、圣家族及圣母子题材的艺术品的基调(附录七)。

我从约翰·欧麦利[John O’Malley]近来的一部著作中获益良多。他在《文艺复兴时期罗马城中布道的褒贬式修辞》[Praise and Blame in Renaissance Rome](译者注:原文在下文提及、引用该书名时一般简写为“Praise and Blame[褒贬式]”,特此说明)一书中,首次对14501521年间的罗马教廷内的布道活动进行研究,得到极为卓越的成果。欧麦利在书中引用了15世纪晚期一位作家(布兰多利尼[Aurelio Lippo Brandolini])对传道者的一段劝诫:“与过去那些必须苦苦探索、争辩真理为何的时代的人们相比,生活于基督纪元的人们只需尽情享受真理的恩典就够了。”[3]因此,传道者无需多费唇舌去说服民众要坚信不移,他的主要任务,应是激起信众的感恩与喜悦之情。与之相应,布道的内容也着重于传扬道成肉身所施予世人的恩惠;而基督教徒对此的回报则是崇敬与赞美。

“文艺复兴时人们称颂得最多的就是上帝的造物与作为。”在这些功绩中最卓著者有二:其一是上帝创造世间万物;其次则是上帝以人的血肉之躯降临凡间。当时的传道者在布道中一再地申明,两件壮举中,后者又是超越前者的——因为物质世界已被证实会被人类的罪行所污染;而道成肉身的奇迹则将世界从污秽中救赎出来,因而后者的善是永恒的。[4]

欧麦利在书中写到,“西方教会的神学理论愈来愈着眼于强调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死亡,以及基督从受难、死亡到复活,这几个相互衔接的事件中所蕴含的救赎意义。”[5]文艺复兴时的传道者对“道成肉身”的极力推崇简直到了令人惊异的地步。欧麦利接着写道,“如此不遗余力的推崇,目的在于把基督在圣母的子宫之内获得凡胎肉骨,化身为人这一事件看作是拯救、重塑人性的原初起点,而其后基督一生中所发生的所有事件,都看作是由此引发的连锁效应……无论是伤患缠身的人还是世界自身,一切因人性堕落而造成的伤害都能够被治愈……在‘道成肉身’应验的那一刻便已成立。

我们的探索到了传道士这个层面,是否可以就此打住了?我与欧麦利教授所见略同的一点是他发现了文艺复兴时期布道中的“道成肉身论”从文艺复兴前夕开始,至整个文艺复兴期间,都是艺术创作中最本质的主题。艺术成为了一种颂扬的手段:人们无数次地咏颂上帝将神格寄宿于柔弱凡胎中,令血肉升华人的恩典,使其获得不朽的特权。而艺术所礼赞的,正是神圣之力在分享了人性之后所实现的修复之功。

“道成肉身”最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上帝的意志与力量,却凝聚在这不过一臂之长的乳儿之中。[6]这一事件的意义甚至超越了开天辟地的创世之举。后人反复给予这个奇迹以肯定,在文艺复兴时期成为宗教艺术的一段主旋律:上帝的人格面。且逾是“超凡入圣[superwonderful”(圣文德[St. Bonaventure]如是说)之事,逾是要用具体、可感知的方式去呈现(附录八)。



[1] Otto Demus, “The Methods of the Byzantine Artist,” The Mint, no. 2 (1948), p. 69.

[2] 英语中的humanation(化身为人)”一词,尽管自17世纪后就被incarnation”所取代而逐渐被淘汰,但仍然在词汇表中作为活跃词汇占有一席之地;它与德语中的同义词“Menschwerdung”有着至少同等的地位。而意大利人则永远不会抛弃这个词;你能在圣诞节期间听到人们歌颂“Cristo è nato e humanato(基督诞生且成人)”。

[3] 拉丁原文可参见O’ Malley, Praise and Blame, p. 70, n. 97。另见该书76页,关于从信徒身上激发信仰心乃多此一举的叙述。

[4] 出处同上, pp. 138139

[5] 出处同上。以下引用文字出自圣文德,可视为一种标准的传统叙述:“人类已经通过一种最有效的方式摆脱了死亡以及导致死亡的原因:功劳在于基督之死”(BreviloquiumIV9p 173)。在东方教会的神学理念中,基督的复活比道成肉身的相对地位更高一些,体现在9世纪时一位君士坦丁堡的牧首,弗提乌斯(Photius)的话中:“迎接了我主降世的那座伯利恒的马厩是一个奇迹……因他刚从一位处女的子宫中出世……而更伟大的奇迹发生在那墓穴中;……我主的降世在后者那里正式终结,达成了目标……”(Homily X, 7, pp. 209—210)。显而易见的是,此处的表达并没有表明这是不可撼动的信条之一。这不是教义范畴的问题,而是修辞上的强调。

[6] 用圣伯纳德[St. Bernard]的话来说,“为了与世界和解,上帝将其自身放入这婴儿之中”(Song of Songs, I, Sermon II, 8. p.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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